“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”
读《契诃夫书信赏读》(童道明译著,商务印书馆出版),在1889年1月7日契诃夫写给苏沃林的信中,他谈到一名年青人:
他是农奴的后代,站过店铺柜台,进过教堂唱诗班,后来他上了中学和大学。他从小受的教育是服从长官,亲吻神甫的受,崇拜别人的思想,为得到的每一块面包道谢。他常常挨打,外出教书没有套鞋可穿……您写写他吧,写写这个年青人是如何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的,他又是如何在一个美妙的早晨突然醒来并感觉到,他的血管里流淌的已然不是奴隶的血,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血(《契诃夫书信赏读》第14封)。
“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滴一滴地挤出去”!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,我无法形容当时之感受,但我希望,这道闪电应该经常在中国的天空出现。
那么,身为作家的契诃夫又是如何做的呢?1894年,法国发生“德雷福斯案”,即犹太血统的法国军官德雷福斯被控叛国罪,后被证明是个冤案,而总参谋部坚持不予改判,引起法国知识界的强烈反弹,著名作家左拉于1898年1月13日发表题为《我控诉》的檄文予以抨击。同年1月21日,契诃夫在法国尼斯致信巴久科夫:
我们这里都在谈论左拉和德雷福斯。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站在左拉一边,而不相信德雷福斯有罪。左拉的形象提升了一大截,从他的抗议信中好像吹来了一阵新鲜空气,每一个法国人都感觉得到。感谢上帝,在这个世界上总还存在着正义,如果有人蒙冤受审,总会有人出来为他伸张正义。法国的报纸很有看头,而俄国的报纸不看也罢。《新世界》(由契诃夫老朋友苏沃林掌管,站在法国政府当局立场攻击左拉)简直让人厌恶(《契诃夫书信赏读》第113封)。
即使是自己的老朋友,只要他站在正义的对立面,契诃夫也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。
在1896年12月4日的《日记》中,他这样写道:
当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,我坐在列夫凯耶娃的化装室里。幕间休息时,在她的房间里,总有国立剧场的官员们在普通文官制服上挂着勋章跑进来。波珂绍夫(彼得堡皇家剧院经理)挂着安娜勋章。警察局的年轻漂亮的官员也在其中。——一个人如果被自己所不相配的工作——例如说:被艺术所吸引了,当他做不成一个艺术家时,就只好去做官了。因此,穿起官员的制服而寄生在文学、戏剧、绘画周围的人可真不少啊!没有生活意义的人,不适于生活的人,除去做官也就没有别的路了!我看到在化装室里的肥胖的女演员们,对官员们应酬得无微不至,献殷勤,做媚态,那情形好像是在农奴时代,一个老年而有名声的管家婆的住处出现了老爷一般(《契诃夫手记》,贾植芳译,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)。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,说得都是真心话,契诃夫对寄生在文学艺术周围的官员就是这么看的——没有生活意义的人,不适于生活的人,除去做官也就没有别的路了!他虽然瘦弱,但其骨头是何等的硬朗啊。
他还有更激愤的话:
特等卧车上的旅客——那是社会的渣滓(同前)。
在那样一个时代,能坐上特等卧车的人,非富即贵,而这些人在契诃夫眼中,却一文不值。
1902年8月25日,为抗议俄罗斯科学院取消高尔基荣誉院士资格的决定,契诃夫决定与柯罗连科采取一致行动,声援高尔基,主动请辞科学院荣誉院士称号,下面是他的声明:
……我已经衷心地向当选者(高尔基)表示过祝贺,也承认了此项选举是真实有效的——在我的意识中,无法平衡这个矛盾,我的良心不能接受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。读了第一千零三十五号条款,我不得要领,经过长久的思考之后,只能做出一个尽管对于我来说是很困难的决定,那就是恳请阁下(科学院主席亚历山大·尼古拉耶夫斯基)把我从荣誉院士的名单中删除(《契诃夫书信赏读》第198封)。
为了抗议科学院不公平的做法,居然连自己的荣誉院士的称号也不要了,这种做法,在我国,是只见于底层民众身上,至于所谓的知识分子,是不择手段、打破头也要进科学院的。两者相距何啻霄壤!看来,契诃夫就不仅仅是在书信、日记中表达自己的骨气,而是付诸了行动。当然,他这么做也是有资本的,那就是他靠稿酬生活,而不从政府领半毛钱的工资。
有人说品尝鸡蛋的美味,不必认识下蛋的母鸡。可我觉得,只有认识了契诃夫这只“母鸡”,你才能更好地品味他所下的“蛋”之美味。
二O一六年六月十九日上午